问当时何以为凭,大抵是世道在变、时代在变、人心在变罢。
每到杭州、到西湖,雨朦日晴也好,风清月白也罢,心头总会来几丝不安缭绕,若喜还惊、欲爱又惧,像是与叶公好龙相类的情绪。要知此处风光,实在非比寻常,就连北方太平歌词也唱:“那杭州美景盖世无双,西湖岸奇花异草四季清香……”如此洞天福地、人间天堂,人既来得,神仙怎来不得,妖怪怎来不得?我更盲猜,在杭州、在西湖,休说柳浪之莺、花港之鱼,怕就是半桥一樱、方池圆荷,还有那小丘丛枫、飞雪枝梅,俱系精灵所化,亦未可知。故此我每在湖畔街沿或酒肆楼头,甚至公交车站与地铁车厢,若遇女子手拈一面团扇,或竟直接一方绣帕,便不免多看她两眼,尤其要多看看她的双眼。
(相关资料图)
若问何故被白蛇吸引,是我当时听了一段评弹,说那白蛇炼成人形后,手中帕子须臾不离,就如现在的手机那般。原来妖精变人,不仅难以完神,也是无法尽相,总有些异样会暴露出来。孙悟空若变飞禽走兽、花木器皿之类,都能连身子一起变好;但要变人,却只是头脸变了,身子则变不过来。《西游记》里细细写了他的穿帮镜头——只忍不住笑了几声,就被金翅大鹏眼尖发现了雷公嘴,立时扳倒捆住,揭起衣裳看时,一身黄毛、两块红股、一条长尾。弼马温如此神通尚且这样,其他可想而知。弼马温的破绽虽有三处,还好都在身体,遮掩容易;白素贞的漏洞虽只一个,却在头面要命之处。须知蛇类天生不能眨眼,白蛇纵然修行千年也不能改。所幸本体雌性,变的也是女形,帕不离手不仅自然,而且能给人以爱洁的好印象。当眼中起翳、遇尘发痒时,她便借了帕子的掩护,吐出信子,飞快地舔一下。
若问何时被白蛇打动,是我当时看了一部电视剧《新白娘子传奇》,于是一度胸中心心念念唯有美妇赵雅芝,口里哼哼唧唧尽是“千年等一回”。又看戏曲,有越剧、有昆剧、有婺剧也有川剧,感白素贞纯情良善之余,又爱屋及乌,为许仙从最初的懦弱到最终的坚决而赞叹,还叹自己若为当代许仙,恐怕不能做到。后来看书,才知以上各剧,尽管方言唱腔各不相同,文戏武戏各有侧重,但故事情节全照搬了田汉所编的京剧《白蛇传》。再看京剧,果是原版样子,每一折都均衡,每一折都精湛,每一折都中规中矩。只是人过中年,心境变迁,我已不信一见钟情,也再不迷夫唱妇随,更不喜耍刀弄枪,而是一心关注这对恩爱夫妻,在经过欣悦、误会、别离和苦难后该如何是好。这便是《断桥》了。我以为在整部《白蛇传》中,《断桥》最是精彩,并依着白素贞一面阻着小青的剑,一面对着许仙的唱,填了一阕——
实告郎君,休惊莫惧,为妻确是蛇女。厌清修寂寥,愿当世间凡人妇。西湖佳处。爱翠笼春堤,红薰秋户。初相遇,眼前消抹,几重烟雨。
记否?怜你家贫,助药材银两,减劳祛苦。救端阳失魄,舍身盗来灵芝哺。恩情如许。纵不顾恩情,还念雏孺。今重聚,尽将心曲,和盘倾吐。——调寄 翠楼吟
田汉写白素贞败走断桥,见了许仙,悲喜交集,一开口便坦白了正体真身,令许仙感动万分。在此之前的白素贞,是决计不会承认的。若问如此美化,何以为凭,其实无以为凭。我看过书,早知道白蛇原不是这样——此事在唐代便有笔记,到宋元则有话本,到明朝方成戏剧,到清朝版本最多,可见演出繁盛广泛。早先的白蛇极是狰狞可怖,盗了银子偷珠宝,迷了男人吃人肉,终被法海制服,绝了后患,许仙得救,皈依佛门。从清代开始,白蛇渐趋良善,她去杭州,为的是其前生曾被许仙搭救,特意报答。这段前因,那首北方太平歌词唱得清楚,那部南方的电视剧也演得明白。鲁迅的祖母也曾对他说,许仙救了两条蛇,一青一白,后来白蛇变化作女人来报恩,青蛇也跟着,做了个丫鬟。也就是说,白蛇原是报恩,后来才变成了思凡。不止于此,还有更多——白蛇原为新寡,后来变成了闺女;白蛇原来坑蒙拐骗,后来变成了安分守己;白蛇原来为祸一方,后来变成了造福百姓……连她的自称也从“奴”变成了“我”。与此相对,法海从得道的高僧变成了嫉妒的秃驴,许仙则从法海的信徒变成了娘子的铁粉,许仕林祭塔救母变成了小青大败法海、救出姊姊……我总算知道了妖怪能变,人更能变,更能把妖怪变来变去、变有变没的。若问何以为凭,大抵是世道在变、时代在变、人心在变罢。如今白蛇人气上升、妖气下降,是一位内外双修的标准美人,我是喜欢的,所有人都是喜欢的。至于以后她再怎样变化,则未可知,也不好猜了。
疏雨烟轻,柳岸啼莺。扁舟近、画伞同行。樱唇妙目,素艳娉婷。甚身非人,血还冷,却多情。
断桥雾远,宝塔新晴。问当时、何以为凭。舞台歌榭,遥递银筝。正低声唱,凝眸看,会心听。——调寄 行香子
(胡晓军)
下一篇:最后一页
Copyright 2015-2022 太平洋日报网 版权所有 备案号:豫ICP备2022016495号-17 联系邮箱:93 96 74 66 9@qq.com